槐枝

庄恕带着美籍身份归国时，这座城市已然变得难以相认。奥运建馆，故宫翻修，地铁挖了一环又一环，沙尘暴换了雾霾。来接他的小伙儿估计是个实习生，一脸紧张地举个小牌，上书“Owen  庄恕”，大概当他是个ABC。等真人走到他面前，小实习生略微惊讶：这是个看起来很传统的中国男子，高大挺拔，严峻温和，抿嘴一笑，春风化雨。他惴惴地看着来人忘了开场白，庄恕伸出手解围：“你好，我是庄恕，是傅院长安排你来的吧？辛苦了。”滴水不漏。

庄恕坚持要自己拉行李箱，小实习生猜测这种常年居住在国外的人应该挺注重隐私的，再估量两人的身板，懂事地没坚持抢活。庄恕简单问了几句医院的基本信息，确认到岗时间，顺便感慨首都机场已经扩建得这么大，自己走的时候T3还刚动工呢。

北京难得艳阳万里，堵车也堵得人心情舒畅，为免尴尬打开的广播电台里主持人的声音也捎带着轻松欢快。实习生姓刘，交谈之间才知庄恕是个老北京人，高中毕业出去的，这十年间压根没回来过。谈到庄恕父母时，他眼里微薄的笑意散开：“都不在北京了。”小刘当即噤声。

车开到东三环一处闹中取静的高级公寓门口，小刘帮庄恕把行李搬下车，道了句“庄医生回家好好休息”转身开车逃跑。庄恕也不计较，拖着行李对照楼号挨栋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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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日余晖铺在冰凉墓碑上，融融暖意中还是记忆里父母的笑脸，一左一右像是护着他，也爱着他。碑前两支百合，洁白玉丽交叉横着。一支是庄恕带来的，花瓣上沾了新鲜水滴；另一支早在这里了，已有些干焉下去，花型硕大，愣头巴脑。

记忆这玩意儿，越是刻意遗忘，越是蓄意明显，黄沙吹尽便可看到嵌在缝隙里的妍蚩图案。

从公墓离开 ，庄恕没有打道回府，反而闲庭信步般游走在CBD，他得置备点衣物。回国前那些穿了好几年的衣物被他一股脑儿转了，能送人的送人，不能送人的捐了。他有这样的习惯，与一段时光挥手告别时分外用力，最好能拎把刀斩断，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也在所不惜。好的坏的贵的贱的，弃留无所谓，反正需要铭记的都已经锁进心里了。

帝都入夜后依然是有条不紊的，观景，购物，风流快活，一切按部就班。两个头顶长草背双肩包的短发小姑娘游荡在前方十米处，一高一矮，兴致勃勃地举勺分食一杯冰淇淋。从她们身边走过时，高个子的那个警惕地看了他一眼，靠过去同矮个子耳语了几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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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初中那会儿季白常和大院里的熊娃娃打架，几乎没赢过。寻衅式的打架不遵循基本法，乱拳打死老师傅，更何况彼时季白还是个初学拳法的，架势没摆好就不知被谁踹了个屁股蹲儿。气力大身板壮自然占上风，季白这种白斩鸡到头来只有鼻青脸肿的份。可他偏偏挨了打也不告状，任他爹发飙或安抚，拒绝坦白案犯姓名。季老爹气得指他鼻子：“打傻了没人养你！”季白梗着脖子不吱声。

他爹不养他，有人养他。

庄恕从家里偷了不少碘酒纱布塞在课桌里，深感自己就像个战地医生，还是专人的。他捏住细瘦的脚腕，故意下手重了些。季白嗷嗷地叫起来：

“你轻点！”

“不长记性，下次记住做好战前热身。”

季白今次的对手并不十分强大，胜算不小，可惜他在出招瞬间崴了脚，对方看着趴在地上疼得冒汗的小鬼，十分无奈地去喊庄恕。庄恕正在兢兢业业帮季白抄自己的作业，练就了一手模仿笔迹的好本领，那人来喊他时他头也不抬：“扭伤？那让他再疼会儿，我写完了就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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门禁响了，大概是谁拨错了房间号，庄恕懒得多费口舌，直接挂断。不可能会有人来找他。那个拨错号的人分外执着，连着三次被挂仍不放弃。庄恕只好无奈接起：“您拨房间错号了。”

“庄恕。”话筒另一头的人只说了两个字，就把他拉回到那段血红色的回忆里。眼眶热得像是要蒸腾出水汽，他舔了舔干燥的唇，声带僵硬着发不出声响。

“让我进去，我把东西给你搬回来了。”季白沉稳好听的声音掺了笑，竟然和年少时无甚分别。那个打完架伸手给他包扎向他炫耀战果的毛小子，声音里增了好几分温柔。

高中的时候物理老师讲声波，一时兴起给他们听了两小段歌，一首是蔡琴的《渡口》，一首是张雨生的《我期待》，赞美到忘我，当场开了个软件做谐波分频。一条条小直线排成楼梯和天台，齐整得让人感叹。庄恕看着季白打瞌睡翘起的头毛，难得一次走了神。如果把这小子的声音输进去分析，出来的是什么样的形状呢。他拥有一个理科生要命的逻辑：分析、判断、选择，他喜欢有条理有规律的表象，清晰明了大方利落的，才是他喜欢的。

就在那个走了神的物理课上，他看到了自己的心。

长久的沉默后，庄恕一言不发地第四次挂了电话。

比当年更加细长好看的手指轻轻贴在“#”键上，终究没有再按下去。季白弯腰抱起地上的纸箱，摇摇晃晃地退后两步，转身离开。白衣黑裤的青年警官身形笔直地走在高级公寓温暖昏黄的路灯下，影子被扯得孤单细长。他脚步匀称，落地有声，幼稚得像是个第一次参加军训的小鬼。